都是上个年纪的老人了,各有各的苦,交换苦,又继续咀嚼着各自的苦。
一
父亲1959年生于湖南,后来在江西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2011年又重回祖籍所在地。
2012年,因为常年劳累终于不能再干重活,父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份环卫工的差事。一开始去,他就被分到了我们那个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而且还被任命为那片街区的组长,管着同一个组的其他四个人。
我原以为父亲做了环卫工后会轻松一些,无非就是提着篓子看到哪有垃圾就捡捡,其他时间巡视巡视而已。
某天,母亲给父亲替了几天班后,回来告诉我:“环卫工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天里不能偷懒,特别是你父亲负责的这片区域,人流量最多,也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上头的人会时不时来检查工作,假如看到该归你负责的地方躺着垃圾那就要扣钱,一次50元甚至更多。”
“50元甚至更多......”
我心里感到一阵痛惜。我知道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2000出头,几年了,工资却雷打不动。即使他是领班,一个月也才比别人多80元而已。
80元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一顿饭、一件T恤、一次话费......
“那你累了也是可以休息的吧?”
我忍不住往下问,毕竟听了母亲一番话,才发现父亲做的这份工作与我之前下的定义并不相符。
“话是这么说,但我记得那天来回走得太累了,刚想找了个地方坐会,便冒出一个人叫我赶紧起来继续干活,不许偷懒。后来才知道那是上面的领导。”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显露出无奈的神情。
他们所说的上头的领导,其实就是环卫局里的其中一个主任,她的年龄与母亲相仿。平时手底下的环卫工上班时,她就负责在自己所管辖的区域巡视、督查。每个区域还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给环卫工的工作进行考核,最终目的就是保证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道都能干净整洁。
二
一年365天,我从未见过父亲作为环卫工有过节假日。甚至大年初一,他都要准时准点的出现。
“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即使天上下刀子我还是必须要去工作。”
父亲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倒丝毫不像抱怨,似乎他早已习惯这份特殊的职业。
不习惯的反倒是我,我经常记不住父亲具体的上班时间,大致就是三班倒。第一个班是夜里凌晨三点起来四点开始上班一直到下午一点;第二个班是中午十二点出发一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第三个班是中午十二点直到晚上九点。
这三个班依次进行,假如临时有事需要及时和他人商量好,做好交接准备,避免负责的区域无人打理。
第一个班是最辛苦的,这也是父亲一个人睡在一楼的原因,因为凌晨三点起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从家里出发需要骑行四十分钟左右,天很黑还需要小心行驶,这也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父亲因此定了好几个极其响亮而无情的闹钟。
我们睡在二楼听不见闹钟响,但总会在睡梦中依稀听见摩托声响,潜意识便也知道那是父亲出发去上班了。
家里除了母亲以外,就只有父亲能记得住自己每天的作息了。母亲要为父亲准备一日三餐,为了省点钱不在外面吃,父亲通常都是带好母亲准备好的中餐或者晚餐去上班。
因为常年在同一片区域,他自然而然与周边的商家还有小摊小贩熟络起来,他经常借用某个商家的炉火将带的饭热一热,十分钟左右吃完饭又继续干活。
而除了上厕所,就只有这十分钟是能当作放松、休息一下的。
三
父亲所在的那条街道有许许多多的手机店。
因为是市中心,所以不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这里一家连一家都会做促销宣传,几乎每个店门口都站着两个手捧传单的年轻人,从早到晚,见人就发上一两张,也不太在意路过的人是不是真的需要。
一天下来,一整条街,遍地是传单,可能扔的比被人带回家的都多。有素质一点的会扔进垃圾桶,但还是有大量的躺在垃圾桶旁,五彩斑斓的传单,很多被风或人来人往转移到人行道中间。
父亲要做的便是不停地扫,不停的倒垃圾,不停地拖着废品车去垃圾处理点,倒掉这些垃圾废物。有时,父亲也会失去耐心,不把垃圾丢进垃圾桶的路人若是被父亲当场撞见,就要被他一顿吼。
按我同学的话说:某某街有个奇怪的环卫工人,经常操着一口不地道的湖南话对路人吼,把他们都吓跑了。
“我也不愿意吼他们,但是我觉得每个人的劳动成果都是平等的,虽然我没有读多少书,但是年轻人受的教育都比我多,大家都是文明人,为什么不能彼此尊重一点呢?”
父亲说这出这大段句子,语速却飞快,是真的激动,也是真的无奈。
四
春夏秋冬几度更迭,父亲始终坚持着这份工作。
日积月累,父亲也有了几个朋友,都是同事,相处久了便成了朋友,他经常会从家里捎些蔬菜带给他们。
“那老陈,无妻无儿女,挺可怜的。这些菜应该也够他吃几天了,省的还花钱去买。”
父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菜篮子里挑挑拣拣。
挑了些新鲜的、个头大的往秤上摆,称完再放进尼龙袋里,交接班时就给老陈带回家。
在环卫工这个行业里,像老陈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很多,像父亲这样腰背不再健硕不能做重活的也很多。
都是上个年纪的老人了,各有各的苦,交换苦,又继续咀嚼着各自的苦。
而母亲作为一个收拾家庭的主要能手,一度受不了父亲。她受不了父亲每天往刚建成不满三年的小洋楼里拖各种纸板、矿泉水瓶、废铁、废家具等,把这个新家里里外外“丑陋”地霸占着。
“这还像个新楼房么,这能换几个钱?还脏的要命!”
母亲对我抱怨时语气强烈,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心疼父亲,也心疼房子。
“她懂个啥,瓶子五分钱一个,有些大的还八分钱呢,纸是三毛钱一斤,啤酒瓶是四分钱一个,废铁废金属就更值钱了,这样日积月累,我一个月能换两百左右呢!”
父亲会在我也跟着抱怨的时候解释给我听,听不出辛酸,反倒有几分成就感。
我家的狗这几年却始终肥硕。
因为开饭馆的商贩听父亲说家里养了狗,就主动将剩的饭菜留给父亲,父亲也就每天不厌其烦将剩饭剩菜带回来当做狗的喂食,它的专属食物框里永远不缺货,它也永远吃不完。
五
作为千千万万民环卫工的一员,父亲还被采访登上过头条新闻。
新闻大致是呼吁人们不要大意,将吃完的烧烤竹签随意往垃圾桶里扔,因为经常会扎伤环卫工人的手。那里面赫然出现了父亲的名字还有照片,父亲被扎的一道很深的裂口图也被穿插在文字里。
父亲的手上满是不能洗净的污秽,黑黝黝的,充满千丘万壑的伤痕。我想到初中美术课本里那幅有名的肖像画―《父亲》,只不过画家的父亲象征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我父亲的这只手却代表着数千万的环卫工人。
“哎呀,这是常事,习惯了。我都是硬骨头了,这点皮肉伤都不碍事,涂点药就好了。”
电话里,父亲显然不习惯我突然对他这份工作的关心,也并不把那次受伤看的很重,反倒是再三叮嘱我发条感谢信给把他写进新闻的主任。
今年是父亲做环卫工人的第六个年头。
“我现在没有做带班组长了,那天我在那个主任面前因为一件事替我的手下说情,她以为我是在骂她,当场决定不让我再带班,派我来这里了。”
在电话这端,我脑补着父亲当时在主任面前情绪激动、嗓门巨大的样子。
“算了,我现在在这也挺好的,不做带班人也没那么累了,这边街区没有那么多人,垃圾、废品少了很多,至于那个主任她误会我,我也不怪她,过去的就算了。”
时隔几个月,好强的父亲,连做一件卑微的事都要力求做到最好,自然心中还一直惦念着这件事,我知道他不甘心失了面子,却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你啊,好好工作,工作要学会变通、灵活,不要像我一样一板一眼,当然我不是叫你去阿谀奉承啊,但你要处理好你自己的人际关系。同时,一定要热爱自己的工作,如果不够热爱,也一定要尽职尽责。”
“我做到60岁就懒得做了,你们也大了,我也累了。”
我想象着父亲举着手机,满头白发地站在落叶间,淡淡的将这句话说出口。
风晃动着他的工作服,背影看过去,还是那几个字:某某区环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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