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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文化思想源流之差异》
文/陈嘉映
作者:陈嘉映,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原载《战略与管理》2012年第11/12期合编本
中西文化差异太多了,可以描述,也可以分析。“文化”这个词有人统计过有十几个定义,甚至有一本书里面列了160个定义。余英时先生曾经总结说这160个里面最重要是完整性和历史性,而我认为甚至连完整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历史性规定的,所以讲文化要多从历史方面来讲。而且culture这个词本身就已经提示了一个强烈的历史纬度,现在讲文化规划,其实规划就是一个非历史性的词,文化靠生长、培养,没法靠规划。
文化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可以说是一个哲学问题,大致的意思是关于普遍性的问题。关于普遍性我们有两种比较基本的看法,一种普遍性我称它为抽象普遍性,各种文化的共相、共同点。各种文化究竟有没有共同点?这些共同点重要不重要?另外一种我叫它渗透的普遍性,或者延伸的普遍性,这是从特定的文化出发,然后进入一种对话、交往。我个人是持后一种态度的。讲到中西文化问题的时候,普遍性作为哲学问题肯定一直是在背后放着的。
文化比较这个概念是比较新的,而且慢慢形成了一个学科。作为一个学科好像是中性的研究,但是实际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其中有一条就是,文化比较在中国更多地是在对自己的文化不是那么天然自信之后才热衷起来的。以前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极为自信的时候,没有想到文化比较,甚至文化这个词就是指我们去化人家,这叫做文化。文化比较是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弱势的文化容易采纳的事情。而一个强势的文化更多的是作“文化研究”。这种“文化研究”跟“文化比较”有点相反,更多的是从强势文化的角度去看待别的文化,多多少少是站在一个较高的立场上的。说到底,“文化比较”、“文化研究”都是很难和我们的立场和感情完全分开的。这种情况有点像人类学,人类学好像天然是一个已经先进了的民族反过来研究较为落后的民族,比如说西方民族来研究中国、研究非洲等等。当然人类学现在也在反省这样一种姿态,但这种姿态多多少少是内在于这个学科的。
我简短地谈一下历史上出现的中西文化比较。文化比较作为一个概念虽然比较新,但回过头去看,可以说人们早就在1000年前、2000年前就开始做文化比较。中国比较早的时候的文化比较一般是用“夷夏之辨”这样的说法来进行的。什么是华夏文化,什么是蛮夷?某种意义上蛮夷就是没文化,华夏就是有文化,文化就是用华夏去化蛮夷。一般说来在鸦片战争之前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基本上中国人都认为中华文明、华夏文化是文化,是最高的文化,最好的文化。
西方不完全是这样。比如希腊人也跟中国的古人一样,把自己看作是文明人,把周边的民族看作是barbarians。但是比如希罗多德(西方第一部历史著作的作者),他在《历史》,也叫《希波战争史》这本书里头,也说到希腊的文明、文化是最好的,但是他这个最好很大程度是在跟别的文化比较了之后得出的。这跟中国有点不一样,中国人不是在比较了之后觉得自己的文化是最好的,而根本就是把中国文化是最好的当做不言自明的,当然这种心态和看法,最近一个半世纪以来强烈地改变了。
再进一步看中西文化比较的历史。虽然中西交通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们甚至跟罗马也有过交道,但是这些交道都是相当间接的。比较突出的事件是马可波罗的《中国行纪》,这本书的真伪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是从这本书出来之后一直到现在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来是元朝初年,那个时候中国文明可以说发展到了至少是最高峰之一,要从文治武功里面的文治来说,宋朝是各个朝代中文治程度最高的。反过来那个时候正是欧洲到中世纪刚刚进入小复兴的时期。马可·波罗眼中的中国,是一个绝对辉煌的文明。此后比较多的中西交通是西方人到中国人来传教。他们大多是一些传教士,是一些有信仰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当然会认为基督教是更高的文明。但当他们来到中国之后,中国的文化和中国文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朝虽然有种种问题,但是作为一个大的文明还是很昌盛的。
再下来中西交往就比较多了,我特别愿意提到1793年马戛尔尼访华,希望跟中国通商的事件。这个事件后来有个法国人写了一本书叫《停滞的帝国》。当时是乾隆晚年,马戛尔尼访华想要和中国通商,但后来灰头土脸地回去了,主要的争端是为了一件事情。按照天朝的规矩,马戛尔尼见到乾隆要跪着,但他没有这个习惯,他作为英王的代表也不能向外国的国王下跪,没有这个道理。为了这个细节双方反复地争论,最后马戛尔尼回去了。他是当时英国最有希望的政治外交的新星,但是由于这次失败,他回国之后政治生涯很不顺利。这对马戛尔尼个人来说是一次非常巨大的失败。
更大的失败则是中西这两个世界的交流。争论是在于跪与不跪,但这后面有个大背景。西方人要跟中国人做生意,他们觉得要签合同、要有一套谅解和手续,做生意是做平等的生意。而对于乾隆来说,对于清朝人来说,只有进贡和赏赐,他们要维持的是这个形式。最关键的是中国人不觉得缺什么,这在有关乾隆的记录中,以及好多其他文件都可以看到,中国人觉得什么都有,所谓贸易就是你来求我。
马戛尔尼访华是在1793年,读过雨果的《93年》等小说的人都知道当时欧洲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样子。在1793年之前的一个世纪,也就是18世纪,欧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如工业革命等等。如果马戛尔尼早一百年来中国,他会感到中华帝国是一个繁荣的国家,中国文明是一个高等的文明。但是当他访华回去,从有关记录,尤其是翻译官做的日记和笔记,已经能看出欧洲人对中国人站在了比较优越的地位上,虽然还没有鸦片战争之后那样的优越,但是可以看到他们对中国从老百姓的生活,一直到官员、我们的政治方式诸如此类的方面,颇看不起,多所批评。当然也有一些夸奖。这与元朝初年的中西态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下面从中国人的眼光来看。中国人通过跟传教士的交往,像徐光启、李鸿藻等人,从不多的西方传教士身上,从传教士所带来的科学和哲学中看到了有一个伟大的文明在他们的背后,从这种伟大的文明映照之下可以看到中国文化传统当中的缺陷。这种缺陷中国人很难看到的,尤其是在宋明的时候。因为在周边地带,中华文明的辉煌和优秀是压倒性。
后面的故事我就从略,这一段其实更重要,只不过读者也更熟悉。鸦片战争中英国人派出来区区几艘军舰,我们大清帝国动用了全国的军队跟英国人作战,可以说在英国人的一方,原则上没有什么伤亡。把中华帝国这么一个巨大的帝国打败的战争,对方没有什么伤亡,大多数所谓伤亡是非战斗的伤亡,因为长途的海航得了痢疾,水土不服等等。1840到1861年中英国力相差如此,中国人特别是士大夫阶层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这种差别是摆在那的。像林则徐等相对先知先觉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到了后面,到了19世纪末的时候,可以说所有的有知识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这个时候掀起了中西文化比较的一轮高潮,这当然才是更重要的主题。大致可以这么说,我们这种文化比较一开始是从器物层面开始的,然后进入政治制度的层面,然后进入到文化的层面。一开始我们承认或者至少有一大批人开始承认西方的器物是高于我们,然后可能到了严复那里,这时候有一批先知先觉的读书人认识到西方政治制度优于我们。然后尤其是在“一战”前后更多的人开始谈论文化。
从此以后就有各种各样的观点,这些观点一直流传到今天,差不多一百年了,我们仍然在继续“五四”前后的这些争论。我不分析这些观点,我只说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就是像胡适他们讲的,他们认为中国文化独有的宝贝就是姨太太、小脚、拉洋车等等。你不叫中国特色吗,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特色。中国有没有好东西呢?有,中国有很多好东西,但好东西西方也有,真正中国有西方没有的就是这些东西。我并不是说胡适他们的主张就是主流,但是声势的确非常浩大。
这样的一种提法自然就带来了一种所谓反弹,就是关于中西文化的再反省,这是由梁漱溟这些人所代表的。这些代表就提出,文化谈不上西方文化更有优势,在文化上中国并不差,中国是差在器物、制度或者运气。当然这时候说中国文化一定比西方文化高或者好,这样的说法也比较少。我前面提到,文化比较这个话题往往是弱势民族的话题。这种话题基本上不是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去比较,而是想通过这种比较把大家拉平。因为文化是特殊的东西,西方人有西方人的文化,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文化,怎么比呢?不大好比。所以文化比较争取的目标是一种持平。不过我后面会说到,等到真正比较下来之后,往往是通过这样的一种策略,最后还是要证明中华文明、中国的文化是一种更高明的文化。
我们也知道到了鼎革之后,也就是1949年之后,就谈不上什么文化比较了,基本上一切话题都政治化了。一直到80年代的时候,文化比较形成了又一次大高潮。80年代的文化热,热得不得了,比如当时我们以甘阳为首的一批人组织出版了一套丛书,名字就叫《文化:中国与世界》,把所有的哲学等问题都笼在文化这个筐里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20年代文化比较的翻版。实际上80年代我们那些人受教育不是很够,对以前的事情了解不多,所以经常是把前人其实已经都讨论过的事情,因为当时不知道觉得很新鲜,又讨论了一遍,可能深度、广度还不一定比得上前人。不过80年代文化热还有一个原因,有些人其实是想谈政治,但不让谈,于是就迂回谈文化。这跟20年代就有些不一样了,20年代是先说政治,后来发现政治后面还有更深的东西是文化,这是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一种脉络,80年代在很大程度上则是一下子就跳到文化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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