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生命在于精神

随州之梦

艺术的生命在于精神

——兼评黄克勇书法作品

包毅国

       在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供职的时候，就想弄明白艺术的生命何在。通过形象具体反映社会生活，表现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辞海》对艺术的这个解释已经能够横流倒背，临到别人拿一件艺术作品来进行鉴赏的时候，却用不上这个解说。随着阅读和经历的增长，才慢慢体味出，艺术的生命就是人的生命，只有人才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有才情的人喜欢寻找一种载体用隐晦、曲折的表达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就有了艺术。

       书法是高深莫测的艺术，也是最平易近人的工具。只要是中国人就要学习汉字，书写汉字，书写者总是想把自己的书写加以美化，这就构成了书法。很多民族的文字书写，只能美化成工艺，比方英文、伊斯兰文字，可以书写成绚丽多彩工艺品，但是成为不了艺术。唯有中国文字的书写，线条的长短、曲直、粗细能通过毛笔的停顿、延续、中断、连接、交叉运动发生变化，再用墨色浓淡枯润、配合宣纸对墨的吸收，产生黑白虚实对比的效果，在一张纸上面形成完美的构图。书写者书写时的情绪、情感波动都能够通过构图传递出来，甚至书写者的学术素养、性格特征、生命内涵，都会在这构图中有所显现。普通的书写者，多数时候只注意汉字书写的实用性，汉字在实用的过程中，就传递着生活的各种信息，不需要有如此的深刻和玄妙。如果深入学习，反复练习，仔细体味汉字书法中隐含的丰富文化内涵，就能从简单的书写中，体会出超乎笔画之外的玄妙。

       书法被称为艺术，就是因为点画线条的流动中通过运笔产生节奏感，传递出书家生命的节奏和韵律；汉字本来就是祖先用线条和符号固化的历史故事和博大精深的思维，书法家在理解和熟知的基础之上，对文字的均衡、高低、长短、刚柔、疏密重新造型，展示自己对生活的审美体验，表现出书写者思想感情；人生活在社会整体之中，岁月无论多么漫长，皆是连贯相同，“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字与字、行与行、幅与幅也是一个整体，需要书写着的精神和气质进行贯穿；墨色的浓淡枯润变化，配合笔法能渲达出书写者生命节律和心性情怀。

       刚刚跨进文化的门槛是在文化馆当文学创作辅导干部，觉得自己是个文人，应该用书法来装点一下门面。那时候，随州市文化馆聘用了一个叫汤英的木刻家。我看过汤英年轻时候的木刻作品《塞外》，他自己说是三十年代的作品，是很有些功力的。塞外的壮阔、粗粝看一眼，就会明白人生的坎坷和艰辛。那时候，我感觉不到这些思想内涵，只感觉到这人有艺术的才情。随州市文化馆副馆长皮志太介绍汤英三十年代是个进步青年，他自己说在艺术学院深造过，四十年代当过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被捕后写过自首之类的文字，他说自己没有出卖过组织。解放前坐国民党的牢房，解放后，被定为叛徒，又坐了几十年的牢房。现在想来，那幅《塞外》的作品当是他晚年的作品，只有经历了许多坎坷之后，才可能有那样深刻的作品。记得我当时说不出《塞外》好坏的所以然来，发表在自己主办的《鹿鹤》杂志上，专门标记了汤英自己所说的创作时间。

        汤英被随州文化馆聘用之后，他确实请来过曹立庵、毛君为、陈义经等一些书画大家到随州讲学，为随州的艺术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因为和汤英住在一栋楼，对老人也很尊重，加之他的活动我帮助跑前跑后，他送了这些人的字画给我。说句实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不识艺术。觉得自己是随州的文化干部，应该挂些随州本土的艺术作品在家里。看到黄克勇的字写的周周整整，又是我的朋友，要挂就挂黄克勇的书法。说起来，在文化圈过了许多年，附庸风雅了几乎一辈子，曾经得到过许多很有名气的大人物的书画，但现在家里唯有一件艺术品是黄克勇的书法，挂在客厅，那许多的名人书画刻意珍藏着，到现在一件也找不到了。

       丢了这些当时看很大脸面才得到的书法艺术品，有时候想起来有些可惜。但认真想一想，却又不是多么心疼。就是找到了，我也不会用它换钱，因为家境还没有穷到变卖家产生活的地步，留下来作为传世的宝贝，要看它有没有传世的价值。能传世的艺术作品肯定是依赖艺术家的人品，一个人的字写得好，能换钱是肯定的，能够传世却不一定。贪官省长胡长清的字客观说写得不错，舒展、流畅、风骨清秀。《书法报》曾有人赞道：“承柳公权之铁骨，袭颜正卿之浑厚，飘逸灵秀再追‘二王’。”他的名片上印着“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头衔。湖北的“五毒书记”张二江字也写得不错，书界行家看过后感觉有几分颜体雍容贵重的味道，真“下过功夫的”。我感觉他们两个人的字，当时肯定有许多人愿意花大价钱获得，但肯定不能传世。胡长清伏法后，他的两幅书法在南宁市拍卖中均流拍，没有人愿意花钱收藏一个人格低下艺术家的艺术品。

       只要谈论宋朝书法，就一定会说苏、黄、米、蔡“宋代四家”。当时“宋代四家”中的蔡，不是后来说的蔡襄，而是指当时的宰相蔡京。在排序上也是蔡京排在第一位，为“蔡、米、黄、苏”，人们感觉到蔡京的书法艺术是超过苏东坡、黄庭坚、米芾三个人的。当时评论者在评蔡京书法说：“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外规矩，正书如冠剑大人，议于庙堂之上；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绝占今，鲜有俦匹（《书史会要》）。”《铁围山丛谈》记载了米芾对蔡京的书法艺术评价，蔡京与米芾闲聊，蔡京问：“当今书法什么人最好?”米芾答：“从唐晚期的柳公权后，就得算你和你的弟弟蔡卞了。”蔡京问：“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也许面对蔡京提问，米芾有谀颂之词，但米芾是个恃才傲物、很有个性的人，不会很轻易去阿谀奉承权臣，能对蔡京兄弟如此评价，应该说米芾在内心还是认同蔡京的书法艺术。蔡京艺术天赋很高，有“才子”之称，但民间对北宋年间六个奸臣送了一个雅号叫“六贼”，北宋渐渐没落与这六个人贪赃枉法、横行霸道密切相关，蔡京居六贼之首而入《奸相传》，因而书法艺术很高的蔡京就被逐出“宋代四家”之列。

       北宋王朝重用了奸臣“六贼”，弄得朝政日非，天下大乱，北宋政治进入最黑暗、最腐朽的时期。因此有了“靖康之耻”。直接导致北宋灭亡。金人俘获了徽、钦二帝，秦桧也在俘获人员之列，人品低下的秦桧很快就卖身投靠了，得到主子旨意南归，自称是杀死监视他们的金兵夺船而逃。善于投机的人很快就得到宋高宗宠信，这个善于拨弄是非、造谣离间、出卖同事的小人贬逐忠臣良将，议和投降，向金称臣纳币，为南宋一代奸相，陷害岳飞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元代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中说：“桧能篆，尝见金陵文庙中栏上刻其所书‘玉兔泉’三字，亦颇有可观。”秦桧博学多才，书法有些造诣是肯定的。但无论秦桧书法有多么深厚的造诣，也不会有人青睐他的作品。谁也拿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的书法作品，阐述“书为心画”，再进一步炫耀能鉴赏“书为心画”的艺术品，进而作为艺术品收藏。

       中国书法是体现生命本体的审美符号。哲学的最高境界是简洁，中国哲学的阴阳对立统一，进入理性地思考，就成为中国文化最深刻思想。主动的一方属于阳性，那么，墨就是阳性，它是以主动的方式进入到宣纸之上；宣纸则是阴性的，它以被动的方式接受。两者之间不仅仅是黑与白的对立，更是阴和阳的对立，两者的统一需要一个中介，就是毛笔。太极图的构成除了阴阳鱼，分界的曲线实际上就是和谐的原因。书法艺术应该比太极图更丰富，因为墨、纸、笔这三者都存在着变化。这个变化加在一起，就应该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书法艺术的魅力所在就是这种一孕万、万万归一，天地万物化育之本源，这既是宇宙万物的节律，也是生命精神的所在，书法的点、线之中，灌注着无限的宇宙生命之气。

         中国的汉字从发明的时候，就承载着中国人的思想情怀、思维方式，也记录着祖先对天地万物的认识。汉字的一笔一划就是那么亲切、灵动向我们传递着久远的历史信息，讲述着祖先们古老的生活故事。汉字的诞生天地为之震惊、鬼神为之哭泣。汉字具备强大的能量撼动了自然界，实际上是祖先的智慧惊天地、动鬼神。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文字，具有这样的深度和广度。汉字的创造是一种抽象，它把天地万事万物抽象成点和线条，书法艺术则是在这种抽象之后的再次抽象。正确把握汉字是书法艺术的必备条件，许多人以为认得了字的写法，就能够当书法家，实际上真正的书法家必须懂得汉字，汉字的根本在传递世界万事万物存在的各种信息，汉字的字形经过几千年的固化，已经被所有的中国人熟悉，这就成为书法艺术的最大约束。著名诗人、国学大师、书法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书法界著名杂志香港《书谱》杂志社社长梁披云先生说：“一个书法家起码要把《说文解字》翻过一两遍，才能够认识中国书法的来源。所以书家同书匠不同（王岳川著：《中国书法文化精神》）。”

       书法艺术的价值取决于书者的人品，书法不是写字，而是在写自己的人格品质，写自己的思想、情怀，写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写自己对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深刻体悟。真正书家对“道”与“德”的认识肯定很是深刻，中国的“道”是从“天道”转化而来，天道就是天地运行规律，熟悉天地自然，了解和认识大自然叫知“天道”，熟知了“天道”就是“获道”、“得道”，简称为“道”。知识分子认知天地运行规律为有“道”之人。一个人愿意为别人付出，就属于“德”的层面。随州有一句俗语，叫“人聚则财散、财聚则人散”。就是说散财能温暖人心，聚人比聚财更重要，聚集财富，就会失去人心。一个人有爱和善良之心，心中的爱与善良丰沛到一种能自然而然流溢的程度，不帮助别人就憋得慌。具有这样人品的书者，他的书写就一定能把自己的人格精神、思想情怀，融入笔法、字法、章法、墨法之中，达到一种艺术的高度。名垂青史的书家肯定是做人的品格高洁，

         今天的书家开口必说“二王”，王羲之的字地地道道的一派中和，不属于雄强，以中和构成一种神韵，以韵取胜；王羲之之子献之本性潇洒，超然于世俗礼法之外，“风流为一时之冠”。其实书家有多少人研究过产生“二王”的时代，“二王”为什么能在社会动乱时间很长，政治势力对抗很严重的时代诞生。这个时代大量有识之士不能在政治上实现个人理想与抱负，有理想抱负的人把书写作为精神的归宿处，读“二王”实际上就是不甘心人生的生命价值沉沦。做人是根本，颜真卿有行书第二的美称，首先是因为颜鲁公的人品正直、忠贞、壮烈，为官清廉，以解民困为己任，生死不改对国家民族的忠贞。欣赏者颜真卿的书法，不如说仰慕正人君子。书艺其实就是人生，中国的文学艺术讲究“文以载道”，中国文化就有了一座又一座的永不坍塌的高峰。

        中国文化的核心就是整体，一个文化人要与天地融为一体，与大众融为一体，让个体成为整体的一份子，心甘情愿为整体付出自己的一切，为了整体利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因为有了做人这个根本，才有艺术成就。没有做人就是艺术境界再高，后人也不会去承认。古今的真正艺术大家肯定首先是一个具备爱国主义浪漫情怀的贤达人士，然后才是在某一个领域有所成就的大家。有才艺而没人品的书者，因为没了做人的根本，即使艺术成就再高，后人也会不齿。书法具有超现实和超物质的功能，是文人雅士追求精神生活的最重要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追求书法艺术，还没进艺术之门就想到写字能赚钱，就不可能成为书法艺术家。当今的有许多学习书法的人，练书法就是为了卖钱，如此以来，就把书法作为一门谋生的手段，使书法脱离了它的艺术本意和丰富的内涵。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出生在一个下层市民家庭，能平和地度过引车卖浆生活，已经非常幸福。我感恩这个时代，也感恩执政的共产党，我写过多次的申请，希望能加入这个组织。我知道政党是阶级的核心，核心就是由先进的人员组成。从内心深处敬重这个党，组织安排我在党外我就服从，就这样成了党外干部，一不小心成了党外知识分子，再成了党外领导干部。其实引车卖浆和读书写字都是一种生活方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宋代诗人苏轼说：“人生识字忧患始。”一个人识了字，就开始忧患天下，用自己喜欢的一种方式表达思想和认识。因为识字就和黄克勇这个爱好书法的人成了朋友，他很乐意把自己的书法作品送给我。

        书法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它的元素也只有点和线，线实际上是点的延伸。这一点与音乐有相通之处，音乐只有安静和声响，也只有节奏和旋律两种元素。节奏是粒状的声响、粒状的声响被拉长就是旋律。有艺术情怀的人把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对未来的展望、内心的丰沛情感，要找到一种形式和载体进行表达。音乐家找到了声响，声音突然停止就是安静，声音的高低其实用形状来表述，只是粒状的大小而已，声音很大、大成块状、甚至强烈成一种坨状，仍然是点的结构；声音的点被拉长，不间断就是旋律，声音在拉长的过程中，有起伏变化，实际上是线性变化。音乐家内心的焦灼、畅达、安详、柔和就是通过声音的变化进行表达。书法家在白纸上书写，落笔就产生黑与白的变化，点与线怎样进行组合排列，和音乐家用声音的节奏和旋律在作一种图谱式的线性运动。今天的科技已经能够用心的起伏变化组合成线状进行记录，感知人的身体变化，进行测谎就是感知人的思想情感变化。音乐和书法的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实际上和心电图的道理有相通之处，演奏优美的乐曲，用现代科技进行记录声音的变化，就是曲谱，看一幅书法作品，就是读书法艺术家的情感的心电图。这样说来，书法和音乐虽然不能想美术、文学描写那样直接表现客观事物，但是都能够抽象成点和线的符号，用来反映深刻的社会内容和艺术家的思想情怀、人生态度。

        克勇兄的这幅书法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整幅作品一气呵成，流畅温润，写的不温不火，看似无法，却满纸依法，线条精美、结体自然。我家里悬挂的横幅，通篇之中没有功利的色彩和味道，充溢着流丽之美。这幅书法作品不为权贵所写，不为利益而来，也不为展览评奖，就是为几十年的朋友写写。书法中的线条透出的人格心灵的真率，这些性格体现在克勇兄的书法作品上，就是满纸的圆融和谐。克勇兄整天乐呵呵的，满脸笑意，书写的时候，就是有明显的瑕疵，他也会说：好得很，这只有那么好了的。如果有人跟他争辩，他会引经据典说出许多理由证明自己的好。想一想不朽的《兰亭序》、《祭侄稿》，如果送到书法大展的评奖委员会那儿，几乎可以肯定，初选就会被淘汰出局。因为王羲之、颜真卿作品中有涂抹和删改，这是挑战评审委员会的权威，所谓的大师们根本不会细看就感觉到，这是一种嚣张，是对权威的蔑视。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怀古抒情，写自己的雄心壮志虽然消磨殆尽，但对历史和人生的关注，却是诗人的一种人生情怀。自然风景的描写，意境开阔博大，感慨隐约深沉。浩荡江流与千古人事并收笔下。黄克勇和我一样，没读过多少书，也有和我相同的经历。他在曾都区政协任副主席，我在市政协任副主席，都那么深爱艺术，最后终因自己的玩性，无所作为。因此，我们俩说得上是一辈子的朋友，他送我的这幅作品，我从内心很喜爱。整幅作品一气呵成，潇洒流畅具有一种冲击的力量，组成文字的线条粗细变化丰富，产生一种鲜明的节奏感，很好传递出克勇兄对苏轼这首诗的理解，他书写这幅书法作品给我，是在我走过生命的大坎坷之后。克勇在用苏轼政治上那么失意，却从未对生活失去信心，人生在奔腾与沉淀中，具备永恒的价值。苏轼作品的品格高迈，意境不同凡俗，克勇兄书写得浓不凝滞、枯不瘠瘦，通篇有一种流润的气韵。墨色的不浓不淡，有一些晶莹的滋味，体现出浓郁的生命活力。笔势在每个关键部位，都显示出美的感觉和矫健的力量。

        仔细端详，几乎每一笔都能够从帖学中寻到来历，让我感觉到克勇兄这些年来，对历代书帖的体味很细致、理解也较为深刻。他刚从油泵油嘴厂调出来的时候，在博物馆上班，那时的博物馆是一座旧粮库改成的，在南郊厥水、涢水交汇处，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就看到他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字，要么就是在读帖。有一回，午休之后，眼角两坨黄黄的眼屎，盯着一本字帖在细心揣摩。我和也是从油泵油嘴厂调出来的何海时常就用这事笑话他，说克勇活脱脱一个书痴。渐渐有了一些书法艺术学养，才知道读帖与临帖对于一个书法爱好者的重要，读，是用心去领会，临，是用手去体悟，读和临就是通意炼神，读得之于心、临应之于手。只读不临，就会手不从心，只临不读，就心不从手。读凝神痴读，就是要全身心去领会古人的笔意，让古人的笔意入脑入心，才能逐渐离开古人。写出与古人相似、却又不是古人的笔意。这叫“离形得似（《字学忆参》）”，就是跳出了古人的经典约束，却又符合古人经典的理法。临摹古人的经典，就是要获得古人的精神。

       传说，王羲之为了练好字，在什么时候就在想字体的结构，揣摹着字的架子和气势，边想边在衣襟上写划。时间久了，连身上的衣服也划破了。有一次，他划着划着，就划到妻子身上去了。王羲之的妻子是太尉郗鉴的女儿，名叫郗璇，她熟读经书，是有名的才女，书法卓然独秀，有“女中笔仙”的美誉。郗璇嬉戏丈夫道：“我体是我体，你手写你手，你怎么写到我体上来了？”王羲之顿时从妻子的话里得到启示，去临摹别人的字帖，总是写别体他体，不会有出息。这就是后来者姚孟起所说的“离形得似”。我手应该写我“体”，要写出自己的字体出来。这才有了千古不朽的王羲之。

        其实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才，特别是书法艺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一条便捷的道路，书法艺术可以省略掉努力，就能够通晓汉字文化的审美化、诗意化、艺术化。汉字的书写有极为广泛的群众基础，汉字怎样写的好看，只要认得字的人都看得出来，虽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心里感觉得到。有人希望走捷径，以为背叛祖宗就是创新，想法把祖宗的高贵、典雅、精致的汉字弄成脏、乱、差。偏偏这样脏、乱、差的书法有人要，购买这些脏、乱、差书法的人没有基本的文化底蕴、审美素养，收购的目的就是换取利益，赠予的人也不懂得艺术的生命在精神。这些人骨子里不想走正常的发展之路，总幻想一夜暴富。今天也确确实实通过投机获得了利益，那些个以自己的经济力量和政治权威，对艺术指手画脚，以显示自己的高明，其实是一种虚妄。

         我心中有一座神圣殿堂，这个殿堂匾额，一个书法家题写之后收酬金十万。只要是炎黄子孙，就知道中国文化的根脉是农耕生活，农耕生活发明创造的先祖栖居的殿堂，期望祖先的精神灵魂能在这里传递。任何一个炎黄子孙能为这座圣殿题写，那需要世世代代积善积福修炼，才有这份荣耀。珍惜这种机遇认真题写，就是报答自己生命的恩德。我们的生命来源于父母，父母的生命来源于祖先，祖先的生命来源于中国的那片山水，报答恩德本身就形成一种恩德，这种新的恩德就能够惠及子孙。如果艺术家敬仰艺术，他所在的那个高度，应该知道基层文化艺术的艰难，如果他在书写的时候想到就把这笔酬金捐赠给地方的书法艺术事业，线条中的流溢的就是圆融和温润，而不是流滑和俗气。所谓“意在笔先”，就是在执笔写作的时候，内心深处是对金钱的羡慕和追求，还是对祖宗的尊敬和仰望，是不由自主被融进笔端的。艺术家在书写文字的时候，用流动的线条传导出内心的心境状况，文字的永存不灭，就永久维持了艺术家的这种生命的境界。我曾经陪同许多国家级的文化大师，看到了这个题写，就只咂嘴。其实这也是中国书法最为深不可测的地方，点线组合的文字，铭刻着书写者的人生境界和生命活力，是人的深层思想精神的迹化，这种迹化是超越时空的，每一次的阅读，高明的阅读者就能看出其中的奥秘，为什么那么多的文化学者，看到了殿堂前的题写就会皱眉。

        书法的点和线运动之中是有“道”和“德”的，当书家达到“无意为书”的境界，“道”和“德”在书法点和线条运行中，就能够自然而然表现出来。书法的“道”主要是笔法、墨法、章法，长期进行书法研究的人，已经烂熟于心，只要执笔就能够显示其深厚的功力。书法中的“德”和生活中的“德”一样，努力让更多的人分享自己的能量，比方炎帝神农，心甘情愿为自己的部族去尝百草，明知道尝错了会死人，但自己死了，能够让自己的部族不死；在比方雷锋，不去帮助别人，心里就感觉难受；还比方，一个人家里有瓶好酒，虽然好喝，一个人自己在家面独自喝，就不是有“德”，拿出来让更多的人分享，看到别人喝的有味，比自己喝了还高兴就是有“德”。“德”需要心中累积无限的爱与善良，累积到丰沛的地步。

        什么叫丰沛？是一种流溢，不流溢出来就不舒服。就好像雷锋不去做几件好事心里就不舒服。有“德”的书家，书写的时候，自己的人性修养、性格特征就必然在文字的点、线运动中流露。我曾经组织过全国知名作家来随州采风，其中有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全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蒋子龙参加。我感到蒋子龙就是有德之人。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一个下午在那里不停手地写，写了好几个小时，只要有人找他要，他就写。说实话，我跟他小十好几岁，站在他身边，我就觉得累的慌。许多和他不能相比的所谓作家、书家，求一幅书法，先看看你给多少润笔。如果照蒋子龙的身价收润笔，数额肯定可观。随州俗语说“人聚则财散、财聚则人散”，散财就能温暖人心，聚人比聚财更重要，聚集财富，就会失去人心。一个人心甘情愿把自己持有的财富散给需要财富的人，才能称作“贵”。实际上财富与力量的转移，就是“由富到贵”的必然路径，散尽自己的财富，就能够获得人格的力量。

        我认为克勇兄书法作品中有“德”，就是他非常乐意让自己的能量温暖更多的人。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叫他给我一件两件书法作品。每年的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把我家里的春联写好，专门给我送来。我客厅挂的这幅书法作品，是他获知我生病在家休养的时候，专门为我写的。我当然知道他选择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良苦用心，要我以旷达的心态看淡人生的阴阳圆缺，能在生命的坎坷中寻找到生命新的支点。生病就是生命运动中跨坎，全神贯注大跨一步，就跨越坎坷而过，虽然惊心动魄，但矫健的跨越就是人生的潇洒。

        最近，看了克勇兄在博物馆展出的几幅书法作品，感觉到克勇兄对书法艺术的领悟深了许多。“极高明而道中庸”是儒家思想的精髓，我感觉到克勇兄对这儒家思想精髓有了一些体悟和认识，并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中有一些运用。书法艺术的奥秘就在这句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要熟悉旧的传统知识，又要不断从新的事物重吸收营养，让自己的书法作品有大量的传统因素，是传统书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需要有新的因素，是新生事物的组成部分。克勇年轻的时候，要我送几个字作为他的闲章，记得当时我送给他“我师百家”、“道法自然”、“无我之境”好几个词，供他选择。

       这些年来，我也在想，“极高明而道中庸”是很难做到的，艺术创造不能凭空而来，必须面对传统、面对现实、面向未来。所谓传统，肯定是经过历史的淘汰和筛选留下来的经典，成为经典的东西就成了衡量艺术的尺度，这种尺度就成为创新时候的一套枷锁。突破枷锁的时候，绝对不能把枷锁砸开，要尊重约束，就是对历史的敬畏。在敬畏中巧妙融于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和创造。克勇兄书写名篇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这是杨慎的一首咏史词，借叙述历史兴亡抒发人生感慨，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克勇兄在书写的时候，把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融进笔端，写得光亮、乌黑、滋润、饱满，方方正正中洋溢着高洁、旷达。虽看不出笔笔都有铁画银钩的东西，但圆润通透的感觉中依然有一种凛凛风骨。

        克勇展览的书法作品中有一幅节录孙过庭《书谱》，我知道克勇兄读临《书谱》下过很大功夫。中锋用笔本是王羲之的规范，孙过庭的《书谱》，中锋侧锋娴熟运用，毫无破碎的感觉，却有质朴自然的美意。克勇兄的这幅作品则是以中锋裹锋，让毛笔的弹性很好地发挥，有一种行气如虹的韵味，草书中融进许多行书，流畅的行笔和得当的章法，保留自己行书中圆润和谐的味道在草书之中，节奏清新，格调典雅。我感觉这幅书法作品气韵生动，就是觉得克勇兄这么多年来的努力终于有了具体的体现。很多书家总说自己学“二王”，学孙过庭如何如何，是否得其形和神。我看很多人既没有得到形，也没有得到神，形不似，神更没有。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说克勇兄的这幅作品有一种点和线条的飞动美感，字与字、行与行的错落美感，整幅作品中正、平和，肥与瘦、藏与露、上与下、左与右，对立中有协调，协调中有统一，有一种“中庸”的美。这种美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国哲学最高境界。

        汉代大学者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法言•问神卷第五》）。”这就是说一个人通过说话表现自己的内心境界，一个人用写字的字的痕迹，反映自己的德行品性。真正的书法鉴赏就是把字的点与线运行、墨色的浓淡，判断一个人内心所思所想。中国文化的核心讲究对整体的贡献，一个人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很多别人、很多很多别人，愿意温暖的人越多，就越是有宽阔高远的境界，就是中国的君子，只想着自己、或者一个很小的圈子就是小境界。书法能够称得上为艺术，就是因为这种书写，能够表情达意。汉字能够分解成点和线，这种分解是最表层的，只要认得字能够书写的人都能够通过毛笔的运动产生书写的痕迹。点和线能够组成意象，这就是第二个层面，还能够分析出旋律、节奏、形体、结构、力量、气概，这些元素可以分析成为点画之势、结字之势、章法之势。这各种势中蕴含着境界，境界的深浅、高低、近远，与线条运动痕迹，浸染着书写者个人性格、文化学养、人生态度。书法欣赏就是读这种情感化的线条笔墨，感悟书写者的胸怀抱负、喜怒哀乐，超越了语言、思想无穷尽的意味，朦胧而又丰富、宽阔高远而又不确定。书人不朽于千古，就是书写者生命本体的境界与书法的境界、艺术的境界以铭刻的方式永存于世，我们能够穿越时空的界限，沉潜到文化的深层，对古人的思想、襟怀重新整理、重新解码、重新阐述，为重铸中国书法艺术审美人格和艺术精神拓展更为广阔的道路。（请点击包毅国的新浪博客查看黄克勇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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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生命在于精神，在于思想